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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骨柔情:郭君飞雄鲜为人知的故事
郭君飞雄一家牺牲之惨烈,已是众所周知,让人心痛难已。此前无论怎样不惮以最大恶意,都不会想到结局竟然如斯,包括郭君本人。据我所知,自他妻子张青被确诊患癌第一天起,他即心无旁鹜,全部投入到争取出国陪护和国内求医问药之中,而且一直抱有很高期待,一直不死心。为此历尽艰险,以至求医途中遭遇车祸——去年十月底,郭君自驾车从武汉前往郑州求医。进入河南境内不久,一辆重卡突然从后面快速追上,撞向郭君座驾,幸好郭君反应敏捷,紧急避险成功,才逃过一劫,但车门已被擦伤。真是生死时速,惊心动魄。 当时郭君刚刚学会开车,拿到驾照便迫不及待地要自驾车奔走全国寻医,可见其焦虑、其急迫到何等程度。给他买车的姐姐杨茂平一万个不同意,但也毫无办法,根本劝阻不了。郭君其实何尝不知路上可能的风险,据杨茂平回忆,出发前他曾专门谘询怎么买车险。说如果他出了意外,所有保险费拿去给张青治病。如果说,张青确诊患癌之前他主要为理想而活,为理想奋斗,那么张青确诊患癌之后,愧疚莫及、肝肠寸断的他,从此拨转了自己的生命航向,完全为救妻而活,甚至不惜自己生命的代价,不惜用自己的命换张青的新生。 满怀期待的郭君,命运似乎也曾偶尔垂青于他,给过他一线机会。寻医问药每有所获,他都倍受鼓舞,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。被失踪前一个月,他又兴奋地告诉我,他找到了国内顶级医院的顶级专家,曾治愈很多跟张青同样症状的患者。他说那个专家很有人文关怀,想把他介绍给我,认为我们或许谈得来。总之张青确诊之后,他穷尽一切为张青开辟求生之路,而且以他向来的自信,志在必得,相信张青一定会因为他的努力而获救。其实我和他的几个共同的朋友并不乐观,有医生私下一再对我说,张青来日无多,郭君为求医问药付出的高昂成本不会有结果。包括对他出国之关山难渡,我们都有所预料,但都不忍说破——不仅没有任何人能说服他,更重要的是,绝境中的他需要希望,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望梅止渴,能给他不竭的动力。 今天,郭君拼尽全力要避免的最坏的结局,终于还是降临,而且比我们想象的最坏更坏——那边张青尸骨未寒,这边郭君竟又身陷囹圄,留下两个孩子在美国无依无靠。所谓人间炼狱莫过于此吧,不知郭君此刻该是怎样的伤痛。我们帮过他,很多朋友帮过他,甚至一些体制内人士也基于良知力所能及地帮过他。他得到的帮助不可谓少,但令人绝望的是,所有的帮助都徒劳,所有的人都帮不上他,所有的努力最后都归零。前不久一个体制内人士当面劝我:“你帮他有什么用?连我们都帮不上。”撼山易,撼冷酷难,撼残忍难。邪不压正只是就历史长程而言,就短期来说,反人性的、反人道的、反人伦的高墙往往难于逾越,这是一个基本的、我们不能不面对的事实。 现在回头看,我们当初都低估了转型的代价。其实,历史因袭这么沉重、社会矛盾这么错综复杂的超大型国家,转型哪可能那么简单,那么凯歌行进,哪可能是一两代人能够完成的。一代又一代人,注定了只能做铺路石,而不可能是转型终点上的摘星手。那些只想在终点摘星而不愿做铺路石的人,注定经不起时间的考验,注定要被九曲回肠的转型激流给冲到一边。以郭君的远见卓识,他从一开始就把做铺路石视为当仁不让的己任,从一开始就准备要牺牲。但牺牲到如此惨烈的地步,应该说还是非他所愿。他准备随时牺牲的只是他自己,绝不包括他的孩子、他的爱妻。他的孩子、他的爱妻之远渡重洋,在他来说本来求之不得,以为滔滔重洋可以隔离风险、隔离苦难,后来遭遇的一切,岂是他所料及。 以我跟郭君的交往,我太清楚他对家人的爱。2011年他出狱,回到其广州住所、本世纪初他跟张青在广州天河购下的那套公寓。那也是我那些年每次到广州的落脚处。多少回我们白天或促膝相谈,或结伴而行;而每到深夜,他必关起门来,跟大洋彼岸的张青和孩子们网络通话,一说就是整整几个小时。那往往是他最享受的时刻。他也曾向我倾诉他家事上的烦恼,他作为丈夫和父亲深深的愧疚,比如当他女儿西西考上心仪的大学,他却囊中空空、无力支付高额学费时;比如当他听说,张青开着一辆最便宜的二手老车,带两个孩子出门,半路上老车熄火,母子困于漫天风雪的荒野时……。每每说到这些,他总是一脸凄然,而嘴拙的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。 显然,他是一个,或者说他至少想做一个好丈夫、好父亲,他也不是没有最大努力。他既忠于他所深爱的祖国,不惜献身于他所深爱的祖国;他也想尽可能安顿好自己的家人。家和国都是他所深爱,他一样都不敢亏欠。他没想到的是,命运给他的只是单选项,无论怎样选择,都必有亏欠而且是大亏欠,结局都只能是旷世悲剧,这杠杆之长、变数之巨,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,根本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。他无疑是一个义人,我曾在几年前的一篇文章中称他为民权英雄。而要在这个时代做这样的义人,这样的英雄,等待着的必然是这样的命运,相伴相生无可逃避。 但以我对他的了解,今天他会后悔么?我的回答是断然的:不会,绝不会。九生九死,生不如死,他也绝不会后悔他走上的路。他仍将义无反顾。这其实也是张青的期待吧。这世上还有谁,比张青更了解、更理解他呢?正因了这种了解、理解,张青才会给他最大的包容、最大的支持、全部的爱。走下去,义无反顾,惟有如此,也才能告慰张青的亡灵。 “虽九死其犹未悔。路漫漫其修远兮, 吾将上下而求索。”此之谓也。吾不能至,吾心向往之,吾心景仰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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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转】杨茂平:相信爱情——张青和我弟的故事
我和两个弟弟(老二茂全、老三茂东)的童年是与下放劳动的父母在农村度过的。那个年代我们的生活中没有“电视”这个词,电影也屈指可数,让我们姐弟三人入迷的只有读书。 读书这习惯伴随我们长大。后来茂东以全县理科状元的成绩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,我兴奋地告诉我要好的同学:读一辈子书,把全世界的哲学精华浏览一遍,老三好幸福啊!茂东自己也很知足,一直沉浸在他的选择中,尽管大多数人认为哲学与这时代太不合时宜。 他对择偶也有自己的想法,他说,我绝对不让我的妻子做一个家庭主妇,我要一个和我志趣相投的女性陪伴我一生。他和张青结婚后,夫妻恩爱,对张青的好远远超过了对我这个一手把他拉扯大(我们母亲早逝,父亲年事太高)的姐姐。 小孩未出生前,他就让张青到华南师范大学外语系学习;让张青看100部奥斯卡金奖片,要她每看完一部都写一篇读后感。他还经常带张青和他的文学艺术界朋友聚会,培养共同的情趣, 这种相濡以沫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两个孩子的出生而淡化,反而因为孩子,夫妻恩爱更浓得化不开。张青说,我有个茂东,又来了个茂西,两个加起来就是好东西,这就是女儿西西这一名字的来历。 张青十多年前带着两个孩子到美国后,举目无亲,历尽艰辛。她出生于一个条件很优越的家庭,从小受宠,从来没吃过那种苦,但她都咬着牙挺过来了,从没有责怪过茂东一句。那时只有我和老二茂全可以每个月去探视茂东,夫妻俩让我们传递的全是对彼此的牵挂和照应,不是艰难命运中的叹息,而是坚韧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。 在美国有个大姐,跟我联系较多。那年头没有微信,越洋电话很贵,囊中羞涩的张青常常为通话费所困。那个大姐得知这一情况,为了节省张青跟我的通话费用,总是用三方通话的方式让我和张青联系。有一次西西听到了,说:妈妈好幸福,可以直接跟姑姑通话,知道爸爸的消息。张青有次把电话给西西时,可怜的西西宝贝拿到话筒,竟然激动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思念该是多么折磨人,她们母子在美国该是多么孤苦。 2018年,我实在放心不下,利用假期到美国探望张青及孩子们。亲眼见到母子三人的窘境——全家仅靠张青每月半工半读挣得的一点钱过日子,房租交过后所剩无几。就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,张青仍节吃俭用,为茂东买了好多衣服,让我带回国。 由于多种原因,这些衣服直到2021年1月,茂东也没见过。张青生病后,我到美国去照顾她,就顺便把这些衣服中的一部分带回了美国,准备给据说会随后赶到美国的茂东穿。张青看到这些衣服,马上紧紧地抱在怀里,此后天天换着穿在内衣外面。她该是多么留恋、多么渴望丈夫的体温。 但是,夫妻团聚的心愿终究还是落空。今年一月,茂东从广州到上海,准备从上海飞美国,前去照顾患有绝症的张青。此行未遂,一线希望最后归于破灭。这令他大受打击,情绪彻底失控,给我打电话时号啕大哭,连声说他对不起张青,对不起孩子。他宁愿自己得绝症来赎罪,而不应该张青生病。那一刻,我也是潸然泪下。我不懂,我弟弟和弟妹张青那么善良,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回报。 前不久,我给茂东买了一辆车,让他到周边各地转一转,散散心。他问我,姐,个人保险怎么买?我要买,如果我出意外了,所有保险费拿去给张青治病。我只能劝他,你决不能有任何意外。你有意外,张青绝对好不了,多少保险费也没用。他听没听进去我不知道,我知道的是有一次他真的差点出车祸,让我后怕了好久。 张青的病发现时就是晚期,想来都是十多年异国漂泊和夫妻别离之苦导致的。作为大姐的我一筹莫展,除了心痛,爱莫能助。我天天跪着祈祷,愿人的心不再刚硬,让别离已久的夫妻能够团聚,让破碎的家得以团圆,让张青在有生之年得到丈夫的照顾、安慰,在丈夫的怀抱中慢慢安眠。 (作者杨茂平,副主任医师) 发布于 2021-12-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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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民社会是底线 底线就是生命线
原编者按: 公民社会,在维基百科中的定义是:围绕共同的利益、目的和价值上的非强制性的集体行为。它不属于政府的一部分,也不属于盈利的私营经济的一部分。它是处于“公”与“私”之间的一个领域。 著名媒体人笑蜀,作为一名多年来始终研究、鼓吹公民社会建设的公共知识分子,他形容公民社会“是一个国家的植被。”是的,在国家的巍峨建筑之外,在单独的个体生活之间,还有一个广阔无边的领域,这就是公民社会。它们由那些为了特定的社会需要,为了公众的利益而行动起来的组织,诸如慈善团体、非政府组织(NGO)、社区组织、专业协会、工会等组成。在这个领域,公民们自己联合起来,通过自治与合作,使得社会更加美好,并通过这种有品质的公民生活,增进了整个社会的公共理性,使社会共识更容易形成。 和以往任何一个时期不同,如今是转型时代,也是微博时代。每一个普通人,都能对公共事务进行力所能及的最大关注和最大参与,这就意味着中国走向公民社会有了一个可能的崭新路径。从这个意义上,告别传统的启蒙与革命,共同呵护支持正在发育中的公民社会,最终形成坚实的社会底盘,走向真正的公民社会,就是我们今天的历史使命。 1 回望历史我们会发现,改革开放的进程,也是一个启蒙的进程。今天的中国比之三十年前的中国,文明、理性已有很大进步。但如果横向比较,对这种进步就不可高估。可以说,我们现在所处的状态,依旧没有脱魅,没有告别蒙昧。 今天我们为什么要坚守公民社会信念?或者换句话说,公民社会在中国为什么必不可少?我想举发生在我们周边的两个例子来说明。 一个是药家鑫案件。药案有个风云人物叫张显,名不见经传,但他居然可以利用网络,一度成功地引领了舆论,可见我们的社会之缺乏公共理性到了何种程度,民心易被操纵到了何种程度。另一个例子是915事件。无数打砸抢暴徒似乎一夜之间从地缝里钻出来,昨天还风平浪静,一切都是好好的。现在我们知道,这股打砸抢浪潮背后也有少数人在操纵。 回望历史我们会发现,改革开放的进程,也是一个启蒙的进程。今天的中国比之三十年前的中国,文明、理性已有很大进步。但如果横向比较,对这种进步就不可高估,中国并不是没有了“一夜回到WG”的可能。可以说,我们现在所处的状态,依旧没有脱魅,没有告别蒙昧。 与这状况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我们身边的华人社会。同样是保钓散步,深圳发生了多起打砸事件,而跟深圳仅有一河之隔的HK,整个保钓散步井然有序。 台湾也如此。台湾“倒扁”运动中的红衫军,主体是中下层群众。在一般人看来,中下层群众往往比较缺乏理性与文明,但就是这样的一个群体组成的红衫军,在整个抗争中的表现恰恰极其理性、极其文明。曾经,红衫军内部有过一次争议,有人向红衫军领袖施明德建议,“倒扁”大军与“总统府”仅百步之遥,为何不干脆冲进去把陈水扁赶走呢?但这提议没列入议程,施明德没有接受,红衫军始终表现出高度的克制。 更可贵的是,克制的不只是红衫军,而是对抗的双方。当时陈水扁方已经知道红衫军有冲进“总统府”的提议,但他的对策是下令所有卫兵,如果红衫军冲进总统府,任务只有一个,那就是跑。 不论红衫军,还是陈水扁,都怕冲突、怕流血、怕死人。双方的政见可说南辕北辙,但在这点上有高度共识。我为此请教过台湾学者钱永祥老师,钱老师说,你知道红衫军是怎样的一群人吗?他们是那种即便在浩浩荡荡的游行中,遇到红灯亮了,所有人也会自觉停下来等绿灯的一群人。 这些情况,如果放在中国大陆,是很难想象的。当然,大陆也发生过一些克制、理性的抗争,比如厦门反PX事件、广州番禺反垃圾焚烧事件、大连反PX事件等。但它们有一个共性,就是都属于都市抗争,都是城市中产精英的抗争。当下中国,大多数中产精英的抗争表现得这样克制而理性,而很多抗争卷入了底层民众,一般都伴随着不可控的巨大风险。 差别很明显,同样是华人社会,公共理性的水准、文明的水准,很容易就能判若高下。 2 据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文明的时代,但是文明距离我们其实很远。什么是文明?在我看来,公民生活就是文明。如果根本没有过上公民生活,那就没有资格说你生活在文明社会里。 回头说到我们今天的主题,即公民社会与法治建设。我们往往强调法治而不提公民社会,实际上,公民社会建设是法治建设的前提,没有公民社会建设,所谓法治建设无从谈起。 还是以HK为例。HK是有法治的,但HK的法治并不是依托于民主,而主要是依托于公民社会。HK的公民社会完整而发达,哪怕是一个货运司机,也可能属于多个公民组织,而所有公民组织都是完全自由、完全自治的。HK的法治社会,就建立在充分发达的公民自组织基础之上。 台湾也不例外。台湾法治到什么程度?有个小故事很说明问题,有次马英九乘车出门,刚从车窗里探了个头,就被交警发现,马上罚款。可见台湾的法治名不虚传。 跟HK一样,台湾也是充分发达的公民社会。只要有充分发达的公民社会,就一定有健全的法治,这是铁律。道理很简单,法治是公共理性,公民社会也是公共理性;法治社会与公民社会,因而必然两位一体,相辅相成。 前面讲到的华人社会两种不同的社会形态,根本上说,是有公共理性的社会形态和没有公共理性的社会形态。也就是说,我们跟他们的根本落差,在于我们的公共理性严重匮乏。 为什么会严重匮乏?公共理性不是天生的,要像港台那样公共理性充分发达,就必须建立在充分发达的公民生活基础之上。 老是有人说,中国国情和国民素质决定了不能搞民主。实际上,素质是个伪概念,带有明显的歧视性,而任何歧视都是侮辱,因而是不能接受的。但如果我们跳出素质范畴,转换为素养、技能、经验,那么民主生活、公民自治、公共理性当然都需要这些元素支撑。而素养、技能和经验统统来自后天的训练,来自于后天的日常生活。 你有什么样的生活,有什么样的生活方式,你就积累了什么样的素养、技能和经验。如果不能过上公民的日常生活,公民训练就会是一片空白,公民生活的素养、技能和经验就都只能是零。 中国大陆所有社会问题中,这是一个根本的问题,我们从没有过上最基本的公民生活。据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文明的时代,但是文明距离我们其实很远。什么是文明?在我看来,公民生活就是文明。如果根本没有过上公民生活,那就没有资格说你生活在文明社会里。 当下中国,在公共理性的培养方面严重欠账。经济在腾飞,但社会的公共生活质量不但没有提升,反而有下降趋势。人们对公共生活的品质越来越不满意,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几乎每个人都是公共生活品质的持不同意见者,甚至包括很多既得利益者、很多权贵,甚至他们也对公共生活的品质强烈不满。 3 每个这样的公民组织,给人们提供的本质上都是崭新的生活方式。说到底,公共生活、公民社会,都是新生活,都是新的生活方式。 公共生活的严重匮乏,公共生活的品质之差,是中国社会的最大危机之一。 我去美国,发现美国人的公共生活很丰富。之所以这样,是因为有充分发育的小共同体,每个公民可能同时分属于几个不同的小共同体。美国将近三亿人,NGO组织则多达两百万个,平均一百多人就有一个NGO。这些NGO不只做公益慈善,不只提供公共服务,更重要的作用,是安放人心,它们实际是建立于人心中的小教堂,使得每个人的精神都有所寄托。 我去台湾,发现台湾的小共同体同样发达。跟大陆不一样,台湾有很多全职太太,因为老公一个人工作就能养活全家。她们家务不多,但日常生活并不空虚无聊,空余时间几乎全做义工。医院、车站、博物馆、学校,在台湾的任何一个公共场所,你都会发现义工远远多于本职人员。我住在一位台湾朋友的家里,他母亲已是72岁高龄,依旧天天做义工。有次把腿摔断了,打上夹板才过一个星期,就在家坐不住了,要去做义工的医院上班了。我很不解,问她为何不多静养几天?老人告诉我,在家她是闲人,没有人需要她。必须到医院做义工,和需要她的病人在一起,她的心才能安定。 这就是台湾的公共生活,这种公共生活让台湾人过得很充实。台湾还有很多我们闻所未闻的公民组织,例如“时间银行”,它可以让人们把时间攒起来,需要用的时候再提取出来。每个这样的公民组织,给人们提供的本质上都是崭新的生活方式。说到底,公共生活、公民社会,都是新生活,都是新的生活方式。 而在大陆,我们的公共生活还是如此贫瘠。不少人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生活,而是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“修长城”、搓麻将等自我麻痹的娱乐活动中。从搓麻中寄托自己的精神,寄托自己的人文关怀,生长出爱与善,这些难道是可以想象的吗?这样低品质的公共生活,能够生长出我们最缺乏的公共理性吗? 我们之所以缺乏高品质的公共生活,根本原因是我们没有公民社会。甚至,有时候公民社会往往成了敏感词,被当做陷阱。公民社会意味着什么?就意味着公共理性、意味着爱、意味着善。 公共理性的不健全、不发达,本质上是精神层面的不健康。我们这个社会是精神不健康的社会,这种不健康写在不少人的脸上:焦虑、着急、绝望……我们可以对比台湾,台湾当然也有极端的例子,但普遍来说,台湾人的脸是一张张健康的脸,平和的脸,从容的脸。这其实是两种精神状态的写照。 4 不推进公民社会建设,人们就不会过上真正的文明生活,就不会过上真正有尊严和自治的生活。不过上有尊严和自治的生活,人就永不会回到精神正常的状态。 中国社会需要转型,我们处在转型时代。 人们通常所说的转型,都是经济转型、政治转型、文化转型,其实我们还有更为重要的转型,即精神转型。中国社会不论怎样转型,首先要完成的就是精神转型。而这转型没有任何捷径可走,唯有一条路就是公民社会建设的路。 不推进公民社会建设,人们就不会过上真正的文明生活,就不会过上真正有尊严和自治的生活。不过上有尊严和自治的生活,人就永不会回到精神正常的状态。如果精神不正常,社会就始终处于高危之中,出什么事情就都不奇怪。 所以,尽管公民社会建设有很多阻力,但决不能妥协。因为这是底线,底线就是生命线。不坚守这底线,中国永远无法告别灾难,民意随时会被一些人玩弄于股掌之中。没有公民社会,就不会有公共理性,没有公共理性,绝大多数人就不会是自己的主人。只要不是自己的主人,不能自己管理自己,就一定会被外力操纵。这种状态下的转型,随时可能转入深渊。 5 当下的中国最需要的不是治理模式而是转型模式。中国头号问题是转型,转型完成之后才是治理。 回过头来,我还是想说说台湾。到目前为止,所有转型模式中,我最欣赏的是台湾模式。现在热议的转型模式中,最受青睐的是新加坡模式。但我认为,新加坡模式主要是治理模式,不是转型模式。而当下的中国最需要的不是治理模式而是转型模式。中国头号问题是转型,转型完成之后才是治理。新加坡模式在转型上对我们几乎毫无借鉴意义,它本身就面临着转型难题。 我们未来的转型,要避免突尼斯那样的动荡,别无选择,唯有台湾模式最值得借鉴。当然台湾模式也有特殊性,不可能复制。但它毕竟同属于华人文化圈,它的一些基本原理还是可以通用的。 台湾转型至少有三个要素:蒋家政权内部的分化以及领导人的清醒、多少年的社会运动、国际局势剧变的压力。我认为第二个要素是最重要的,没有第二个要素即社会运动的压力,蒋经国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转型动力。 但台湾的社会运动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。台湾有一个强大的民间社会,有一个高品质的公共生活、公民生活。需要特别指出的是,台湾不仅在蒋经国时代实现了经济腾飞,而且是在均富的条件下实现经济腾飞。通过均富,台湾消灭了作为阶级的底层,哪怕是出租车司机,哪怕是清洁工,只要有一份正式的工作,就会有一个体面的生活,就是一个小中产。即均富意味着全民中产化,这奠定了台湾最为宝贵的公共理性,才有了台湾人的从容、平和、理性和文明。 尽管现在台湾人均收入持续14年下降,但依旧没有动乱。这得益于有台湾强大的社会保障;也得益于全民中产化给每个家庭都打下的坚实的经济基础,到现在,台湾还在吃14年前的积蓄。 所以,我们向台湾学习,首先要像台湾那样,努力创造和平转型的社会条件,第一是公民训练、公共生活训练,第二是均富即全民中产化。没有这两个方向的持续努力,就谈不上公共理性,就会极大地制约中国的转型进程。 6 公民社会的空间存在于每个向善、有爱的公民心中,存在于他们组成的每个小共同体中,他们和他们组成的小共同体,今天已经随处可见。 中国当下最大的问题是转型,在转型上必须坚定不移。但必须同时尽最大努力控制转型的风险和成本。原因很简单,中国这样一个江湖社会,距离公民社会还有千里之遥,人心的阴暗、人心的暴戾都是显而易见的……中国的问题当然首先是制度问题,但绝不仅仅是制度问题,也是整个社会的问题,也是人心的问题。所以社会学家孙立平先生提出过一个概念,叫社会沦陷。 所谓社会沦陷,其深层的含义其实是说,这个社会已经失去了稳定的底盘。没有稳定的底盘,不论建什么,都不过是流沙上的建筑。我一直有个主张,叫社会底盘论,主张我们不仅要改造制度,更要重建我们的社会底盘。但这个主张受到很多朋友的批评,其中一个重要的批评,就是现有体制之下,公民社会建设没有空间。 我不同意这样的批评。因为它低估了中国社会的弹性,尤其低估了中国社会的复杂性。甚至可以说,公民社会的空间存在于每个向善、有爱的公民心中,存在于他们组成的每个小共同体中,他们和他们组成的小共同体,今天已经随处可见。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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重建人性的微循环
人性的复苏,人的权利的复苏是它最重要的主题。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,人类历史上也只有一场革命可以跟她比拟,那就是欧洲的文艺复兴 【按:本文写于十一年前,正值社会发育凯歌行进的岁月。现在回头看,笔者当时是偏乐观了,没预见到后来的种种倒退。但即便如此,笔者仍深信,毕竟大势所趋,保持冷静和客观的同时,对未来抱以谨慎的希冀,仍是值得的。重发此文,算作本博的开篇语。】 从价值层面重建社会 围观和微观,可能是本年度最重要的两个关键词。从围观到微观,可能是本年度中国社会最重要的演变趋势。 这里的微观不是名词,是动词。微者,普通也,日常也。微观即泛指普通人的围观和参与。 中国启蒙百年,走向共和百年,但是江山依旧,共和仍然是奋斗目标。其中最根本的原因,在我看来,是共和,民主,宪政的理念虽然在精英圈中早已经烂熟,但始终不能突破小众层面,始终只是小众之间的同质对话,同义反复。共和,民主,宪政,它们本来不只是理念,更应该是生活方式,最大多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方式。但是百年以来,这些现代理念始终不能完成两个转换,即从理念到日常生活方式的转换,从小众话语到大众话语的转换。仿佛海市蜃楼,固然万般华美千般绚烂,但始终接不上地气,与最大多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无缘。其曲高和寡,无力影响现实轨道,也就是逻辑的必然。 电影《让子弹飞》里,与坐寇黄四郎势不两立的假县长张麻子,想尽办法动员群众跟他们一起去攻打黄四郎的大本营。给群众发钱无效,再给群众发枪。但即便领了枪的群众仍然都是沉默,都是观望。张麻子和他的四个死党骑着马在广场上对群众连呼六遍:“枪在手,跟我走”,但都没有用;万不得已,他们独自拔枪上阵,都把黄四郎的宅门打成了马蜂窝,枪在手的群众仍然都是沉默。 这镜头虽然文艺,但真是一点不夸张。一个导演对我讲,刚开始她不理解张麻子为什么要连喊六遍枪在手跟我走,不嫌啰嗦啊?喊两三遍不就得了吗?但后来细想一下她明白了,真不是啰嗦,真得连喊六遍,否则不足以反映动员群众之苦。群众总是自私的,怯懦的和势利的,给他们抽象地讲社会公正没用,给他们具体的发钱没用,甚至给他们具体地发枪也没用,他们只要胜利不要奋斗,只要收获不要成本,必须你先给他们打出一片天来,充分显出胜券在握的样子,他们才肯呼啦一下涌上来,但那也不过是哄抢原始股而已。 于是,张麻子只好借黄四郎替身的头做文章,当众斩杀假黄四郎,制造出一场虚幻的胜利鼓动群众。群众真以为黄四郎已死,倾城而出攻打黄四郎大本营。张麻子的革命始大功告成。 但是,建立在欺骗暴民,利用暴民基础上的革命,其成功之日,亦即其失败之日。革命并没有带来社会公正,而蜕变成彻头彻尾的分赃。就连张麻子屁股下的沙发都被分赃的暴民抢夺而去,就连张麻子心爱的女人也留不住。满身征尘一脸失落的张麻子,向往社会公正的张麻子,最终被新的时代列车无情地抛弃了。这新的时代列车其实并无新意,只不过换上了一批新人,说到底不过是电影开始时出场的那辆旧时代列车的轮回而已。 为什么要说这么多的《让子弹飞》呢?这是因为,一部《让子弹飞》,相当程度上浓缩了百年革命史。张麻子的革命,归根结底是宏大叙事的革命,而不是微观的革命;归根结底是外来者人为制造的革命,而不是从人心中内生的革命。这样的革命神话是到说破的时候了,这样的革命模式是到终结的时候了。中国的转型,再不能够是只换一批新人而根本不换车不换轨道的轮回。 如果把革命定义为质变,那么中国显然仍旧需要革命,革命这个词汇对当下中国并不过时。只不过,它不再属于传统的政治革命的范畴,而更多属于渐进的,点滴的,从普通人日常生活出发的,从人心中内生的社会革命。或者毋宁说,是一场以微动力为基础的微革命。 孙立平教授近年来再三再四地呼吁重建社会,这场以微动力为基础的微革命,目的就是重建社会,但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重建社会,而是从价值层面重建社会,属于一场经典的价值革命。人性的复苏,人的权利的复苏是它最重要的主题。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,人类历史上也只有一场革命可以跟她比拟,那就是欧洲的文艺复兴。 人性的力量正开始触底反弹 这场以微动力为基础的微革命,必须具备一个首要条件,即人性的触底反弹。 毋庸讳言,我们社会太多罪恶与丑恶。但再多的罪恶与丑恶都非但不足以窒息,反而会最大限度强化人们对爱的需求、对善的需求、对宽容与仁慈的需求。犹如严冬,愈是风雪交加,人们愈是向往阳光。苦难一旦触底,必引爆人性反弹,拨乱反正的拐点就到了。 而这种拐点确实正在到来。新成长起来的几代人,主要是80后90后两代人,他们没有经历过去时代严酷的阶级斗争的洗礼,丛林规则之于他们不可能是天经地义。恰恰相反,他们所处的时代,注定了他们更容易跟现代文明接轨。现代文明的和煦阳光跟他们体验的人间冷暖形成鲜明对照,他们不满意不甘心玻璃屋般的生存状态;即与现代文明咫尺天涯,现代文明总是看得见摸不着的生存状态,他们坚信而且渴望人性的力量,坚信而且渴望人性的力量能最终起作用,最终改变这个世界,让中国不单在经济上崛起、物质上崛起,更在价值上崛起,即人文的崛起,即爱和善、宽容与仁慈的崛起。 这是自主能力、行动能力极强的几代人。中国的中产阶级和白领,主要就由他们构成。不是依附政府,而是民间自发的微公益,及借助互联网尤其是TWITTER、微博等现代传播载体,围观、推广和进一步集结微公益,就构成了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,成了他们心目中的现代时尚。从安猪的多背一公斤到梁树新的铅笔换校舍,从李连杰的壹基金到中国扶贫基金会发起的全民公益启动活动,从我做起,从日常中践行自己的公益理念,这种人人可为的微公益正如春风野火。 从日常中寻找、发掘人性之美,享受人性之美,用人性之美温暖自己,改变自己;用人性之美温暖世界,改变世界;用爱、用善、用宽容与仁慈重建价值,进而重建社会,这种从人心中悄悄生长着的力量,是当下中国最根本的建设性的力量,也是当下中国最重要的微革命。经历了政治丛林和商业丛林对人性的双重摧残,人性早已经成了我们社会最大的紧缺品。但是,人心不死,即便在最黑暗的时代,人性也未曾绝灭,而如地火般潜滋暗长。今天,借着整个现代文明的力量,实际上是整个人类的力量,人性在中国正开始触底反弹,而且这触底反弹的力量将呈现出报复性增长的态势,不可阻挡。苦难有多大,创伤有多大,修复的力量就有多大;需求有多大,紧缺有多大,供给的力量就有多大。 于此可以理解,为什么无论如何严格管制,当下中国的公益慈善事业,却越来越跟其他领域不一样,越来越脱离政府主导,越来越呈现出民间千帆竞发的态势,越来越是民间唱主角。获准登记的民间公益慈善组织全国不过六位数,但据专家统计,这不过是实际存活的民间公益慈善组织总量的十分一。不需要登记和批准,随时,随地,情趣相投的三五个人就可以是一个组织,为社会提供自主的及个性化的公益和慈善服务。严重落后于时代的管制已经被民间边缘化,甚至相当程度上已经是一个笑话。 我一直怀有强烈自信,我们民族是一个优秀的民族,只要有机会,她一定能通过她自己的文艺复兴来证明自己。而这场以微动力为基础的微革命,不正是当下中国的文艺复兴吗?她不是直接改变社会的政治结构,而是侧重人心的修复,通过修复人心完成中国历史上空前规模的基因革命,即对每个人、每个普通人的文化基因的革命。不再是电影《让子弹飞》呈现的那种外来者掀起的狂风骤雨,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毯式轰炸,那种纯粹分赃意义上的摧枯拉朽,多少生命代价和文化代价都在所不计。而是有如医学上的基因导弹,悄然潜入每个人的文化机体,定点修复其文化基因,尽可能为每个人祛病除魔,为每个人重建一个价值世界,一个意义世界。这样的微革命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精确的革命,收获最大而成本最小的革命。 需要足够的耐心和信心 这种微革命能成为现实,人性触底反弹之外的另一个巨大力量,则是技术进步的力量。主要当然是互联网的力量,尤其是TWITTER所开创的微博客的力量。这力量来得如此迅猛,跟人性的触底反弹衔接得如此紧密,配合得如此默契,似乎只能出自天意,让人不能不感叹造化的神奇。微公益所代表的爱的革命,善的革命,如果没有互联网尤其是没有微博客,将变得不可想象,因为,其沟通成本,组织成本,传播和推广成本,这一切都将高到令几乎所有普通人无以承受的程度,从而会将几乎所有普通人排除在外。人性触底反弹与微博客时代几乎完全同步,犹如两种元素的化合,微公益所代表的爱的革命、善的革命则是这种化合的产物。 但是,这并不是唯一的产物。微革命不只是生长,不只是建设,她还必然包括了批评,批判。微博客时代,每个人都可以是围观主体、传播主体,而人们当然不会只是围观、传播爱与善;更要以爱与善,以宽容与仁慈这些新的时代标准来丈量一切,对背离这些标准的一切的罪恶与丑恶,以适合自己的方式,譬如散步、饭醉等富有中国特色的方式,展开柔性然而强大的抗争。围观因此不再是麻木的代名词,而开始具备积极的意义,构成社会的正能量,实际上是以千夫所指,以千千万万普通人逼视和鄙视的目光,让罪恶的力量、丑恶的力量发抖,让他们知道人心可畏,有所收敛。在既不存在现代权力制衡,又不存在传统言官力量、道统力量的情况下,即在权力信马由缰几无任何忌惮的情况下,这是惟一可以借助的制衡力量,是中国特色的压力政治的主要表现形式。 当然,跟民间公益、民间慈善受到严格管制一样,这种技术进步的力量,也受到严格管制。但也如人性不可管制一样,这种技术进步的力量归根结底也是不可管制的,因为,这种力量来自人类历史从未有过的巨大而持续的创新机器,即发达的市场经济国家。管制的力量与那部巨大而持续的创新机器的力量,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,永远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,永远只能对创新机器被动地亦步亦趋。事实上也是如此,尽管管制在不断升级,但是在技术进步的带动下,尤其是微博客的带动下,最大多数普通人的话语权也在不断升级,管制的升级并没有能够阻断这个升级的进程,并没有能够阻断最大多数普通人参与公共事务的过程,并没有能够阻断中国公民社会逐渐形成和壮大的进程。 以最大多数普通人的力量,从日常生活中,围观善也围观恶,鞭挞恶更奖掖善、传播善和践行善,这就是中国围观时代的至高主题。而其最重要的作用,则是通过修复人性这种基因革命,激活社会学意义上的、人文意义上的毛细血管,实现人性的微循环。通过人性的微循环,最终改变每个人的小宇宙,进而改变整个世界。社会当然需要大动脉,为此需要铺路架桥,需要整体规划、宏大叙事,但所有这些工程,都应该以毛细血管的畅通,人性的微循环正常运行为前提,否则,一切都不过是沙滩上的建筑。就此来说,重建社会不仅是价值重建,更是毛细血管意义上的价值重建,更是人性微循环意义上的价值重建。这种重建很细微,细微到难以觉察;这种重建很慢,也慢到难以觉察。但它一旦推进就不可逆转,一旦积累就不会丧失,比起《让子弹飞》折射的那种大起大落、大拆大建式的传统革命,当然更科学,更健康,因而也更可取。 只是,这需要足够的耐心和信心。如何能够以足够的耐心和信心来抗拒《让子弹飞》那种狂飙突进的诱惑,使社会转型不至堕入新一轮的轮回之中,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核心之核心的、关键之关键的问题,值得关心民族命运的每个中国人深长思之。 ——写于2010年12月28日